陆世澄的笑意便从心底泛到脸上来,他们两个头挨着头吃得正香,不曾想香味惊动了两个人,一个是月照云,她写剧本写到现在都没吃东西,这会儿正挨家挨户搜罗吃的,另一个是黄远山,她刚从前头片场回来,也饿得两眼冒金星。
她们像两头闻着肉味而来的饿狼,在外头“咚咚咚”敲门:“吃独食可耻、可耻啊,可耻至极!”
闻亭丽和陆世澄面不改色继续吃,一开始还想装作自己已经睡着了,后来实在架不住,只好由陆世澄笑着过去开门,月照云和黄远山风一般闯进来把面条一抢而光,稍后玉佩玲、李镇几个打完牌也过来了,见状,也凑热闹要吃。
陆世澄索性将柜子里的面条全拿出来,一起下锅煮了,大家挤在一个十平方米的小房间里,肩碰着肩,背抵着背,吃得不亦乐乎。
这都是陆世澄从前没体会过的一种开心氛围,尽管吵,陆世澄却慢慢不再提搬家的事了,闻亭丽猜到了一点缘由,常常打趣陆世澄。
有时候陆世澄帮着丁小娥喂鸡,回来时身上弄得一身鸡毛,闻亭丽笑着用鸡毛掸子帮他拍打,问他怎么搞的,是不是在鸡圈里跟那只最大的公鸡打架了,还好没沾上鸡屎。
更多的时候,陆世澄和闻亭丽轮流在走廊上耐心教小桃子写英文,这地方殖民文化严重,小桃子新换的那家幼儿园,几乎全用英文交流。
小桃子为此很焦虑,他们两个便每晚扎扎实实教小桃子一个钟头,小孩子适应能力强,相信过不多久就没问题了。
每天晚上一到八九点钟,那一低沉一稚嫩的嗓音传到屋里来,闻亭丽便会满足地抬头望去,那一高一低的背影,会让她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和幸福。
好不容易陆世澄没那么忙了,闻亭丽这边又忙起来,随着《抗争》上映日期的推进,日夜都有许多事情要她亲自操办,那张由她和黄远山亲自设计的海报在新世界影院挂出后,便引起了不小的轰动,报上关于“闻亭丽和玉佩玲究竟谁更胜一筹”的讨论也愈演愈烈,到了首映这日,新世界戏院早早就排起了长龙。
这条长龙里,一半是两人的影迷,电影还未上映他们就已经争得面红耳赤,今日来排队时,不少人提前做好了一系列准备,手中举着印有“闻亭丽”或是“玉佩玲”名字的旗帜等等,准备在影院里摇旗呐喊,以壮声势。
另一半,则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而来。
不管怎么说,上映后,票房出乎意料的好,连映三十场,赚得盆满钵满,经此一战,秀峰影业算是在本埠打响了名气。接下来,闻亭丽和黄远山按照原先的计划,将一半票房收入捐给“抗日救亡委员会”,此举同样引起了不小的轰动。
与此同时,秀峰的新片场也快要搭建好了,公司既要应对影片的宣传,又要赶制新片,人员上面不免出现了短缺,急需招纳场记、剪辑和摄影师等专业人才,招聘启事等出去,不少人前来应聘。
这天早上,黄远山在片场搞技术指导,闻亭丽和月照云在办公室研究下一部戏的剧本,田灵跑来说:“闻老板,李经理喊你同他一起面试。”
原来今日的应聘者当中有两个老熟人,一个是黄金电影过去负责搞剧务的白经理,闻亭丽跟他也算是老熟人,另一个则是华美电影的傅经理。
战争爆发后,两人携眷逃难南下,目前实在找不到事情做,看到秀峰聘请电影专业人才,忙过来应聘。
对于这两人的业务能力和工作经验,李镇是相当满意的,但总归是从两家死对头公司出来的,由不得他不谨慎些,所以得把闻亭丽请过去亲自把关。
闻亭丽选择单独面试两人,坐下来之后,只款款说:“我这人向来惜才,但过去这一年,我们秀峰跟贵公司闹得有多不愉快,你们是知道的,这样吧,你们随便聊聊旧东家都有哪些不足之处,帮我们汲取教训,那些不愉快就让它随风而去,否则我看不出你们前来投诚的诚意。”
傅经理听出闻亭丽的弦外之音,马上滔滔不绝数落起陈茂青的不是来,连同陈茂青过去连同影院一起做假票房的事通通都抖露出来。
白经理却是三缄其口,考虑良久,摇摇头起身:“看来我来错了地方。”
田灵在旁看着,料定闻亭丽会录取那位精明讨喜的傅经理,没想到闻亭丽却将一言不发的白经理请了回来,当场聘请他做剧院经理。
“为什么?”田玲纳闷发问,“那位白经理穷成那样还这么傲慢,这种人,一看就不好相与。”
闻亭丽笑笑:“面上好相与的人,未必就靠得住,他再落魄也不肯为了一个职位说前任东家的坏话,说明此人有他的行事原则,把事情交给他来办,不必担心哪天背地里刺你一刀。”
“我跟闻老板意见一致。”李镇在旁说,“小田,跟着闻老板能学到不少东西,她看人自有她的一套。”
刚巧陆世澄到这边来找闻亭丽,听见这话,不禁有些怅惘,这番见地,非得亲自吃过无数苦头不能领悟,是困境逼着闻亭丽成熟起来的。
闻亭丽一出来,就看见陆世澄在走廊里发怔,一讶之下,笑着迎过去:“今日怎么这样早回来。”
“许管事说新房子差不多装修好了,要不要一起过去瞧瞧。”
闻亭丽眼睛一亮,欢天喜地戴上墨镜和帽子随陆世澄出去,到了新房子,他们两个手牵着手直奔楼上去看他们俩的主卧。
一看见那蔷薇色的墙纸,闻亭丽便呆住了,陆世澄几乎还原了她在海格路那幢洋房的装修风格,这也就罢了,小桃子也有自己的单独套间,是一间书房和卧室在一起,周嫂则是一间向南的宽敞卧室,落地窗前面留了位置,将来这里可以放一张摇椅。
他把她们一家人的需要都考虑好了,再细小的需求也没落下。一刹那间,闻亭丽幸福得不知道说什么好,站在屋子中间环视四周,嘴里喃喃地说:“我太喜欢了,太喜欢了。”
他牵着她的手下楼:“再去看看后面的花园。”
一圈转下来,两个人的心情都很激动,这幢房子远没有陆公馆大,却是真正意义上属于他们的小天地,关键位置离秀峰公司不远,今后大家随时可以过来串门,陆世澄甚至在一楼准备了三间客房,哪天高筱文、黄远山、月照云过来玩到太晚,也不必担心没有地方住。
搬家这日,已是十二月中旬,天气益发冷了,许管事一大早就带人过来收拾和打点,把屋子里每一个角落都拾掇得闪闪发光。
小桃子高兴坏了,像一截小火车头一样,呼啸着跑上跑下,周嫂却是老泪纵横,不断双手合十祷祝着什么。
闻亭丽和陆世澄待在楼上的主卧,把门一关,闻亭丽笑着跳到了陆世澄的身上,把两条腿圈住他的腰,两只胳膊圈住他的脖子,命令他:“快带我去露台上看看。”
他却直截了当带着她走到床边,连同她一起倒下去,那床极阔极软,两人这一倒下去,就如倒在金色的麦田里一样,有种无边无际之感。
他索性张开双臂,对着天花板满足地说:“这下不用每晚都担心会被闻女士踢到床底下去了。”
闻亭丽压到他身上就要捏他的嘴,陆世澄却顺势翻身把她压在自己身子下面,捏住她的下巴,把她的嘴巴挤成一个“o”形,低头啄一口,满心欢喜。
闻亭丽也不闲着,抬手扯开他的领带,慢慢笑得喘不过气来:“你别碰我那里,我痒死了,你停一停,我们两个还没洗澡呢!”
陆世澄哪里肯停,脱着脱着,就把她抱起来往浴室里走,不一会,就听盥洗室里传来闻亭丽的笑声,伴随着水花四溅的动静,忽听陆世澄忍痛道:“你是小狗吗?!又乱咬!!”
搬家后,秀峰的同事们每周末就过来坐一坐,闻亭丽热情好客,陆世澄绅士随和,朋友们逐渐把这里当成了社交的中心,每周都会相聚在这里聊工作、聊时局、聊电影。
礼拜天下午,是个阴天,闻亭丽喊朋友们过来吃晚饭。
月照云一坐下来就问高筱文:“我问你,你为何一面跟闻亭丽续约傲霜粉膏,一面签下玉佩玲给你的绮年口红打广告?”
“有什么关系,反正都是你们秀峰的人。”高筱文慧黠地眨眨眼,“再说报纸上天天吵她们两个谁更厉害,我何不把她们都签下,让她们继续在我的橱窗里‘打擂台’。放心吧,影迷们会蜂拥而至的。”
曹仁秀在旁笑道:“高小姐越来越精明了,我看你早晚要成为大富商。”
“富商?这还用说吗,我高筱文不成功,便成仁!当初来香港虽是负气之举,但我硬是坚持下来了,这一年来数不清栽了多少回跟头,不知不觉就学会看人和看事了。”
月照云颇有感触拍了拍高筱文的肩膀,黄远山也二话不说抱住高筱文,碰巧闻亭丽端着茶盘进来,见到这一幕,忙把茶放到一边,百感交集搂住三位好朋友。
短暂的沉寂后,高筱文振奋起来:“好在风风雨雨打不垮我们,今后我们要继续同舟共济!”